Cancer

「卡黄」长安曲 完

* 卡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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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



这一段路里我想了许多事,都是小事。譬如太子府后院那棵树上的鸟窝,譬如我偷偷捡去的、被她的剑风劈成两半的花瓣,再譬如我们大大小小的吵嘴与别别扭扭的和好。

 

死之前能想到这些,我觉得甜蜜而满足。这一生虽是短暂,却又有天下,又有美人,虽然也被戴过绿帽子,但满打满算起来,已经是赚了。

 

我正了正衣冠,决然地踏进那烧的只剩半个架子的宫殿。

 

 

 

“李艺彤,你要做什么?”

 

 

 

我一回头,我风华绝代的黄将军正在那里立着。

 

金红色的袍子沾了血,在火光里显得愈发鲜亮。她弯弯眼,那倾城的眼里闪过了惊讶、担忧、喜悦,又重归那温润的寂静。

 

哦,民间说的不错,死之前,是常有走马灯似的幻觉。这幻觉很真。

 

“值了。”我喃喃。

 

“什么值了?”

 

她好像皱了皱眉头,不过最后也没多理会我这句低喃。热浪把空气熏的扭曲虚幻,在这虚幻里,我的黄将军却无比真实。她偏了偏头露出下颌好看的弧线,仿若一朵出尘的百合。

 

她朝我伸出胳膊,好像有点不耐烦,却依然温声嗔道:“还不快过来。”

 

 

 

火光里是木料燃烧的噼啪声,不知是皇城坍圮时发出的,还是营帐内燃着的火堆里发出的。这白昼般明亮的夜里,北境的埙呜呜咽咽地抽搭了一宿,四下里京城的将士和着哀婉的埙声唱起小曲,“半生昭华梦里,红烛想见白头……”

 

我躺在她的营帐她的怀里,凄清的曲调和自己的喘息,一遍一遍灌入耳朵里。待细细地喘完了,便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甲描摹她的锁骨:“我以为定然要随你一起烧死了。”

 

黄婷婷替我拭了拭额角的汗,也怆然,半晌方道:“烧死了你,我的故事就该完了。烧死了我,你的故事还长着。”

 

我笑:“你打算替我守节?”

 

“不。”她摇摇头,执住我手,定定地看过来,“你活着,我们便一起;你死了,我绝不独活。”铿锵几句话说完,双眼竟带了一层薄桃色,她倾身将唇点在我的前额,轻轻地说:“李艺彤,我只愿你无忧亦无惧。”

 

我心中一震。蓦然回忆起那个白袍的少年人——十几岁的她跪在太子府的院落里,执着我的手,也是这么定定地道:“为你举剑,为你成盾。因你而生,代你而死。”

 

那时春色正好,春风飒沓,满树芳华,尽落在她灼灼的目光里。

 

我坚定地抱紧了我的黄将军,道:“婷婷,下辈子一定要你为我生个孩子。”

 

黄婷婷怔了怔,竟咯咯笑了起来。末了,她也抱着我,食指沿着我的脊骨一节节摸下去,直摸到尾椎。又绕回去牵了我的手,覆在她有着浅浅肌肉的小腹。

 

“那就从现在努力吧。”

 

埙声依旧在,直响到天空露白。

 

 

 

自北境一战班师,九州算是彻底定了,我便决计不让黄婷婷再行出征。

 

我以为大概一生就如此了,随便找一个皇叔家的聪明些的晚辈过继来当太子,教导长大之后我便安心的和黄婷婷颐养天年。

 

这段时间过得非常,琴瑟和鸣。

 

深刻的体会过那种失去的滋味,我愈发黏我的黄将军。只是自北境一役,将士折损很多,她平常忙着军中的事,常不见人。但偶尔归来,却是比之前坦率了好多,大多事都任我予索予求。

 

我因着担心退位以后的财政问题,一次就拉着黄婷婷装作不在意地问道:“婷婷啊,朕的俸禄,是多少啊?”

 

她错愕:“从未听说皇帝有俸禄的……”

 

“那你呢?”

 

“我?我有两千石。”

 

我算了算,两千石,再加上她名下我赐给她的房产,还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的。我自小就知道,做一家之主的一定不能吃软饭,像赵嘉敏那样,铁定被鞠婧祎吃得死死的,不好不好。

 

我寻思着要不要刮刮国库。就趁机寻了个借口出宫,把几件不起眼的玉器拿出去卖掉了,大发了一笔横财。

 

期间又多了一项新爱好。

 

我爱钱,尤其爱崭新的新钱。闲暇的时候,我就把银票放水里小心漂洗了,再一张张从水里拈起来,贴到屋顶上晒。无论面值,只要晒好了整齐地摆开,我远远看着就十分开心。

 

玉器越卖越多,银票越攒越多,我欢喜地盘算着做生意或者购置房产的事。却被黄婷婷告知,皇族不能私自做营生,否则要罚钱坐牢。

 

她在背后搂着我笑:“你最近,那么拼命赚钱做什么?”

 

我一惊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 

她好笑地叹了口气:“那玉器上有皇家的字刻,你以为谁敢买你的?”

 

我大惊。

 

原来朕第一次出去卖玉器,就已经被人报了官。之所以卖得出,不过是黄婷婷的安排。

 

我有些不开心,但并未放弃我的生财大计,我找来了皇后和赵嘉敏,合计着开一个蜀地特色的什么火锅店:我出房产,皇后招人,赵嘉敏管理,赚来的钱我和她们妇妇五五开。

 

可算盘刚刚点完,就听说颖王的旧部又反了,这反的十分不寻常。颖王的脑袋都被我的黄将军砍下来三年多了,当年可是一网打尽了孽党的,如今怎么又有力气卷土重来了?

 

黄婷婷跪在阶下,请战。

 

自然,她的过失,她来将功补过,倒也别无他法。

 

我觉得这事蹊跷,点了二十万精锐给她。

 

却不想,她一去,便失了联系。塘报本是一天一封,却一转半月未有联系。失了联系,大殿内一片哗然不安,而我却反过来安慰他们道,总会有消息的。

 

总会有消息的,我想。以往许多次不都是这样?山重水复,柳暗花明。我的黄将军从未让我失望。

 

过了两天,塘报是有了,内容却是难以置信的。

 

大殿上又吹过穿堂风,使者立在阶下,我坐在殿上,闭着眼睛说:“你念吧。”

 

他说了好多好多,我只听见一句:“陛下,黄将军已经反了。”

 

 

 

秋风萧瑟,缺了人打理,御花园有些荒芜样子。

 

长空雁叫,我蹲下身,看着角落里的瓜秧子叹了一口气,明年再结出西瓜,估计就吃不到了。

 

魏安跟在我后头,突然悠悠道:“老奴有一言,不知当讲……”

 

“讲。”

 

他犹豫了一会,缓慢地跪下,道:“……昔日后主献降宋公,以绳绑缚,负棺而行,宗庙得存,性命得存。”

 

我说:“你是让朕献降保命?”

 

他不语,我却拍拍手站起身,笑了。

 

“外边总说朕是个废柴皇帝。可朕却绝不能扔下祖宗基业跑掉,也不会做这种事,纵然废柴,可这点骨气,朕还是有的。”

 

我呼了一口气,看着自己吐出的白雾渐渐散开。

 

 

清点典籍,整肃国库,遣散宫婢。感觉上是非常繁重的任务,真的做起来,却很快就完了。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可以做。

 

我所剩无几的骨气渐渐在无所事事中消弭,偶尔也想逃避,想,是不是一觉醒来,平叛归来的黄婷婷正躺在我的床边。

 

可睁开眼睛,依旧在大殿上,森森冷风吹过脊骨,小太监急匆匆跑过来:“陛下,大事不好了。”

 

“黄……黄贼,已经入了皇城了。”

 

我哦了一声,群臣已经散尽了,我正了正衣冠,对魏安道:“怎么,你不走?”

 

魏安没说话,呈上来一个托盘,白瓷瓶,白瓷杯。我看他一眼,叹了口气:“那你就去收拾收拾,把这大殿,挂上白吧。”

 

这场景仿佛似曾相识。我在龙椅上歪着,恍惚间想起几年前的事。那时一众人对黄将军抱着怀疑的心思,我却无比信任她,让她去清剿颖王的叛乱。却不防颖王声东击西,只欲直捣黄龙。

 

那时颖王的兵也入了皇城,正在众臣都窃窃以为黄婷婷实为内应,此番不过是行引狼入室之举时,我却端坐在大殿上锉指甲——我的黄将军绝不是叛军,她一定会回来,不能让她痛着。

 

长安城杀声震天的时候,大殿里终于变得肃穆了,大抵是觉得要同我一起殒命于此,翘辫子是件一生只有一次的严肃之事,叽叽喳喳的总不太合适。于是偌大的大殿只有我噼噼啪啪的声音,一群蟒袍玉冠的大臣都定定看我锉指甲。

 

后来喧嚣吞没了喧嚣。满身是血的黄婷婷踏上大殿,两行脚印透着汪汪的精红。

 

同现在,一般无二。

 

只是当时她在群臣中跪了下,口中说的是,今颖王授首,特来回报。然臣杀敌不力,放贼子惊扰陛下,还乞降罪责罚。

 

我判她功过相抵,不升不降。她谢了恩,一时有些冷场。就有大臣察言观色地开口说判重了,不封也当再赏的。我于是说,爱卿杀贼,雁翎刀想必钝了,就把朕的长刀,赠给你吧。

 

而现在,她站在阶下,刀是我的刀。她拿刀指着我,大殿内吹起风来。她的声音冰冷冷,直直把我从脑门凉到脚跟:“李艺彤。”

 

 

 

王位这个东西,当初本来就是为了她得的。所以我并不恼她来夺。

 

要说我也真的是非常昏君,当年立在我案头的她批阅着几乎所有的奏折,她要什么我都不会不给,说起来这天下本就是我与她的了。

 

我恼的是一些搞不懂又放不下的东西。

 

从头到尾,朕在她心里,究竟是个什么东西。

 

我走下了台阶。

 

直直迎上她的刀,或者说,我的刀。刀尖在我的脖颈处闪着寒光,寒光之后是更冷的一双眼睛,她定定地看着我走上前,没有退半步的意思。

 

风仿佛从四面八方吹来,我全身冰冷,腿脚无力,忍受着痉挛的疼痛,我倨傲地扬起头,念她的名字:“黄婷婷。”

 

饮过酒的喉咙干干地,好似吞了刀子,可我又止不住小声张口念,“奉贤……”

 

她的眼里似有波光一动,没看真量。我却在这二字之后,泪水盈盈。

 

我带着哭腔,绝望地向她道:“你为什么……”

 

她低下头,又抬起来,嘴角勾起弧度,妖冶地笑了。

 

“陛下不知——奉贤原是前朝遗脉。”

 

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,伸手直直握住她的刀刃,鲜红刺目的血从剧痛的伤口流出,十指连心痛,但比不及我胸腔内疼痛的万分之一。

 

瞧着她与旧时无二清冷的面容,我不禁咧开嘴,惨淡地一笑。

 

她没再言语,可我这几日的所思所想,那灵光一现后所不愿承认的一切,仿佛都得以印证。

 

我的太子哥,正是被她设计所害。二哥那次,也不过是她为了激起我夺位之心的一场苦肉计。可笑我竟保持着“保护”她的想法,亲手害死了我的二哥……

 

“真是、一出上好的戏码。”我闭上眼睛,咬牙切齿地戏谑。

 

“你留着我的命,让我当这个皇帝,不过是做你的跳板罢了。对么?”

 

“……你让我娶亲,娶一个不认识的人。我当你如何深明大义,面上却怨你对我如此宽容,还同你吵架——呵,想来,你不过是为了让天下人眼里的我正常些。我正常些,你便安稳些。”

 

血滴滴答答,流过我的手肘,淌到地上。刀陷进血肉,卡进骨头。

 

伤人的话语片刻不停地凌迟着我自己,而面前她却未有一丝动容。

 

我握着她的刀,摁着刀背将它架开,血染的手挑起黄婷婷尖尖的下巴。我直直望进她的眼睛,心里已经麻木到毫无知觉。我耗尽最后一点点力气和清明的神志,软而轻地问:

 

“黄奉贤,这二十多年来,你可还玩的愉快?”

 

力气同我呼出的气一起被抽干。我晃悠了两下,只觉天旋地转,耳中嗡鸣,黄婷婷那沾了血也依旧清俊的面容离我愈远愈模糊。

 

眼前的她忽然苍白如纸,她扣住我的手,将我仿佛已经飘在云端的身体又拉了下来。她扣着我的肩膀,摇着头吼道:“不要说了——李艺彤!”

 

我已说不出话来。

 

她颤巍巍的手搭在我血淋林的手腕上,一探之后,如泰山之崩,满身的骄傲再也绷不住,就抱着我的身子,颓然跪在了殿中。

 

我跌在她怀里想勾嘴角也没了力气,只是冲她弯了弯眼睛——戏到最后,谁伤谁更深,已经分不清明。

 

她的嘴唇翕动,而我却再也听不清。意识朦胧飘飞,身体一下轻盈,仿佛游走在天际。

 

我看着她的脸变得模糊玄妙,看着她落下的眼泪和着脸上的血液滴在我的身上。闭上眼睛的那一瞬,耳畔响起北境哀婉的埙。

 

    半生昭华梦里,红烛想见白头。

 

    长恨浮沉谁料,殿前空许无忧。

 

    许无忧,却烦忧。家恨国仇,阴阳悠悠。

 

    从头,从头。

 

    春水流,夏雨柔,与君权作梦里游。


    与君权作梦里游。






君臣系列第一卷 长安曲  完

 

 




后记

 


史书载,这年十一月廿一,流星飒沓,雨雪霏霏。

 

长安城覆没在大火里。


 

我被马车的颠簸吵醒,拇指节处的刀伤隐隐作痛。

 

身体僵硬,有知觉,动起来却很沉重。

 

眼前也模模糊糊地看不清。


——我,我不是已经死了么?

 

 

“发卡。”

 

 

我转过头,蓝衫的女子蹲下身,依稀是那张与我相似的容颜,我眯眯眼睛,眼前像是有一层雾,看不大清。

 

可她分明叫了我的小名。

 

我压抑住心中的鼓噪,迟疑道:“你是……”

 

她好像轻轻地笑了一声,从衣裳里拎出一个挂坠来,晃晃。

 

“我是你姐。”

 

 



————


第二卷:姑苏辞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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