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ancer

「卡黄」姑苏辞 1

* 君臣系列第二卷

* 剧情承接第一卷,涉及较多剧透,建议先行阅读。

* 卡黄/微马鹿/卡朵

 


 

第一章 



十一月的长安,大雪深锁。

 

我的雁翎刀斩开最后一个挡路的侍卫,自飞溅的血液后,看到将大殿层层包裹的七尺白绫。

 

李艺彤在那空落落的大殿里长身而立,转身望我的眼睛里似乎掩埋了浩浩风雪,那嗓音破碎喑哑,叫我的名字。

 

“奉贤——”

 

那声音散开去,钝重地叩击在我的胸口,让我清楚地感觉到心里头碎掉的部分,然而却不觉得难受了。

 

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:我在做的事情,是我与生俱来的不可推卸、是我身为皇子的理所应当。

 

她明黄色的袍角在吹彻的寒风中翻飞,我闭上眼睛,不断地重复着心里的念白:

 

——李艺彤,从头至尾,我只不过演着爱你。

 

空荡的话语如同魔咒一般,在胸廓内徘徊了许多许多遍,我才得以深深地吐出一口气,任那白雾散开在身侧。

 

提着刀一步一步走上去时,我想起金陵覆灭时的一幕一幕,想起至今为止做过的一切一切,想起父母的影子和我穿过短暂时间的皇子服。

 

——我终究还是……报仇了。

 

我直直迎上她悲哀又破碎的眼神,一齐站在空荡的金銮殿内,咬紧了嘴唇,将胳膊架起,刀尖点在她的脖颈处。

 

不知作何表情,只好什么表情都不做。麻木地告诉自己,看啊,我报仇了。然后冰冷着脸,望着李艺彤身形一颤,难以置信转成了苦涩的笑意,泪水、无声地、从她的眼角大颗大颗涌出。大殿里岑寂无比,而她站在那任眼泪自颊边流下也不去抹,只定定望着我一字一顿地念道:“你……为什么……”

 

她的脸色苍白,殷红的唇颤抖着,仿佛雪夜里盛开的樱花,却很久都没说出下句,徒劳地又抿成了一条线。

 

寒天的风自殿外刮来,扑到我的背上。我看着自己手中指着李艺彤的刀尖,勾起嘴角,强自笑起来:“陛下不知,奉贤本是前朝遗脉。”

 

话出口的这一瞬,我只觉自己像个极大极大,站在高处的石像,坚强而又洁净。心里有什么被提了起来,又有什么、怆然而逝。

 

李艺彤的身形猛然一滞,眉毛纠起又舒展开来,那湖水一样的眼里腾起浪涛。

 

啊啊、是那些事情,都被发觉了吧?

 

她早该发觉的,不是吗。

 

我平静地看着她从失神中回复过来,脸上凝了一层凄然的笑,她望着我,缓缓地抬起胳膊,将手放在我的刀刃上,一个指头一个指头、慢慢地握紧。我睁大眼睛,呆呆地看着刀刃破开她拇指的肌肤,鲜红刺目的血从那里流出。

 

“真是、一出上好的戏码。”

 

她咧开嘴,面容憔悴而惨淡。

 

血,从她拇指指节喧腾而出,滴答落在大殿刻花的砖石之上,我愣在那里,握着刀的手也失了力气,只凭她慢慢地用血肉架开。沾着粘稠血液的手指强硬地穿过相隔的风雪,挑起我的下巴。她直直望进我强作无波的眼,而话语却很轻,仿佛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。

 

“黄婷婷,这二十多年来,你可还玩的愉快?”

 

 

 

我带着一身冷汗惊醒,又是一场梦。稍微动了一动,便觉身上酸痛不已,原来是伏在案头睡着了。

 

身处的龙椅金晃晃得刺眼,我用手扶着椅侧挪动着麻了半个的身子,只觉一阵冰凉自手心传来。

 

李艺彤曾无数次向我抱怨这张龙椅的尺寸,说一个人坐空荡又冷清。可我从来不以为意,只当她是诳我跟她坐一起罢了。可当真是坐上了这里,方才发觉,的确,太空荡了。

 

拥无边江山,享万古孤单。是这个道理。

 

自我登基为皇之后,实在不堪长安皇城这些熟悉的物事,一草一木都仿若含情,不断的将旧时的一幕幕揪出来,一遍遍将我凌迟。

 

然而,这些心事我都无从诉说,我只能孤孑地守着每一个凉夜,在晃荡的烛火里默默收敛起所有的情绪,独自饮酌。

 

因无处可说,就常如此般做梦。梦见十一月里烧了大殿的火,梦见火光里的人,有时是远远的看不很分明,只见玄虚的一个人影。

 

而有时又太分明,那个绕了白绫的大殿,那双绝世无双的眼睛……

 

那眉眼,熟悉又陌生。她看着我,嘴角勾起冰凉的笑。

 

“奉贤……”

 

那个十一月她便是这个样子,同这些梦里一般无二,用着破碎喑哑的嗓音叫我的名字。奉贤。然后刻意激起我的动容一般,一句句刺痛的质问连串地劈向我……

 

而终于,我如她心愿地再也承受不了了,摇着头吼叫着打断她:“不要说了,李艺彤!”

 

而她的确再没有言语——只露出苍白疲倦的笑,随后便断线木偶一般倒了下来,我下意识地猛扑过去,只捉住她下落的、无生气的躯体。她喘息着,而我却颤抖着去摸她血淋林的手腕处的脉搏。一探之后,几欲失声。

 

李艺彤……

 

我难以置信地摇着头,跪倒在了大殿中央。

 

而她躺在我的怀里,手已开始变得冰冷,身体也偶有不受控制的痉挛。最后的时候,她很疲惫地冲我弯了弯眼睛,里头温柔的水光仿佛都要溢出来,然后,缓慢地阖上了。

 

眼泪合着颊边她抹上的血液一齐流下来,滴落在她娴静的面容之上。

 

不知跪了多久,我才听到隐约的沉稳脚步声。紧接着,一股桐油味窜入鼻腔。

 

我转头,魏安自角落里走出,手中举一个火折子。

 

我更抱紧了李艺彤那具已经开始发冷的身子,用小指轻巧地抹了眼泪,静静看他。

 

他像是在等我说话,末了,看我没什么分辩的意思,才悠悠开口:“黄将军,陛下交代老奴,死时想一把火同这殿烧干净,骨灰带去翠巍山,同先太子殿下一同埋了。”

 

阳光里飞着黑色烟灰,如同尘梦。我站在那里,只觉脸上的血都流了走:“……你说……烧?”

 

“陛下她,已不愿与这世间的人事有再多瓜葛了。”

 

他说的很委婉,但我听明白了。纠缠那么久,她早不愿与我再有瓜葛。

 

魏安长身一跪,火折子落在地上,凭空一簇火墙自他身后窜起,火光里他脸上的皱褶道道明晰,苍老年迈的声音缓缓道:“黄将军,你放了她吧。”

 

后来我也派人去那烧成黑灰的金銮殿里挑拣,挑出的无非是烧糊的布匹和烧不糊的金属之类,尸骸什么却是没。魏安倒是尽忠,想必也是恨透了我,于是一点什么都没留下。

 

倒也不是。

 

没烧化的,倒是有个金属盒子,看位置应当是摆在龙椅那。里头晃荡荡似乎还有东西,打开一看,是串檀木珠子。

 

我把檀木珠子烧了,连带金銮殿的一捧黑灰一同装在一个瓷瓶子里,摆到寝殿的案头。

 

李艺彤是个路痴,来找我报仇时,应该也能少走点弯路。

 

 

 

旧物冗杂,长安破败,于是不顾群臣反对,我执意迁都金陵。皇城两年建成,迁了长安富户千余,陌生的山水,和以前一样热闹。

 

我想,人的一生是很漫长的,所有的爱或者恨都是可以被时间掩藏的,我只要能活得长一点,再长一点,那么在这中间,我所有遇到过的、恨过的人都可以忘记,爱过的人都可以掩埋。

 

可坐在大殿里,朱批握在手中,明明想强行定神批奏折,而习惯性摩挲上头刻着的表字时,却发现笔杆素净光滑,并无一个字刻可循。

 

金陵自是钟灵毓秀,可我的梦始终停在长安,雪花依旧。

 

 

日夜心魔侵扰,使我无心国政,只得借口微服私访四处闲逛,期待躲过夜夜的梦魇。

 

微服游荡到熙攘的临安,慕名去了城中的酒楼,牌匾高悬,五个金字儿码开,道是“一醉解千愁”。我望着这金光锃亮的牌匾,苦苦笑了一笑:我的酒量在这两年多算是真的练成,连醉,都要凭空浪费许多,才侥幸能得一夜安眠。

 

我上了三楼的雅座,就着临湖旮旯的一个清净处就要落座。

 

小二却陪笑:“公子,那是人家已经定了的。”又给我指了旁边隔了两三位置的一处,说,“不如这里?也可看到湖上景致的。”

 

我没说话,转身坐了。点了两壶“一醉解千愁”,一盘茴香豆。

 

临窗的位置,只见微风拂过下头葳蕤的花枝,风吹得四下扑簌簌地响。连带着平静的碧水,都起了一层细细的鱼鳞纹。这一番雅致景色使我暂时忘了眉间心上的烦心事,舒缓了下来。

 

过了会,小二端着烫好的酒噔噔上了来,一同上来的,还有一个穿着考究长衫的人。

 

那人一袭长袍,白金色的底儿上簇簇青莲绽开,边角是黑色的束边,走起路来花花糊糊的一片,混在这三楼雅座一众文人的素色里,甚是扎眼。

 

她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我看上的那处临湖的座位,手中的扇子唰的一收,放在虎口磕了磕。

 

我心里痛了痛,即刻收了视线去,她那身量步态同纨绔十足的小动作,总让我想起一位亡人来。

 

我闭上眼睛,长长的叹了一口气,整个眼眶都发着酸……我自倒了一杯酒,端自唇边,辛辣味进了鼻子,好歹又是忍住了。

 

但,眼睛可以挪开,可以闭上,耳朵却不可以。

 

嘈杂的酒楼里一瞬静了一静,只听那长衫人唰地又开了扇子,意气风发地喊道,

 

“小二,一壶小酒,半两茶干。”

 

我端起的酒杯自手指间直直落下,辛辣的竹叶青撒了我一袍子。

 

我反射性地站起身来,瓷白酒杯自我腿间的外袍骨碌碌滚将下去,咣仓清脆一声,碎掉了。

 

半堂人都向我投去了目光,我在发窘之际,只绝望地想:李艺彤,别看过来。

 

那穿得花里胡哨的公子哥悠悠地转了身,一双清澈透亮宛如十五圆月的眼睛,穿过三五人群,穿过几张空桌,穿过嘈杂喧嚣的市井空气,定在了我窘迫憔悴的脸上。

 

然后,她朝我一笑。

 

她朝我一笑,唰的收了扇子,在虎口磕磕,依稀还是旧时样子。她纨绔地冲我一挑眉毛,相隔的多少岁月,都在她挑起的眉间倏忽而逝,仿佛从未分离,仿佛一场长梦,如今初醒。

 

我嗓子像吞了刀子一般,干而疼。我想说点什么,随和也好,调侃也好,呵斥也好,戴面具做假象我向来熟练,可这一瞬间,我却……什么也做不来。

 

她低了低扇尖,冲我指指,脸上挂着得体的笑,眼里星光闪烁,道:“这位公子,如此激动,可是有什么喜事么?”

 

——这位,公子。

 

我刚刚鼓点般敲打胸廓的心脏不禁钝重地一沉。

 

她分明就是李艺彤,我断不会错认。

 

可她这到底是……是、不认得我了么?

 

我背在身后的左手攥着拳,此时汗津津地搭在了桌角,脑子一时太乱,不知如何作答,只是冲她勉强勾起嘴角,笑得应该极为难看。

 

她见我不答话,眼光便自我挂着僵硬笑容的脸上游移下去,直定在了我腿面上洇湿的布料。因那处落在腿间,说来是个很尴尬的地方,她一看便有点儿耐不住,憋到最后还是噗嗤地笑了,笑声轻灵,破开一小块空气。

 

笑。熟悉的、温柔的、我思念了两年六百多天的欢快无忧的笑。我呆呆看着,又欣慰,又绝望。

 

她活着,还是从前那个样子。

 

可是——我望着她无可挑剔的如常神色,连贯流畅的细碎动作,绝望地承认——

 

她是真的,忘掉我了。

 

就像满园芳草在长安那场火里付之一炬,根虽仍扎在那里,来年春却再开不出花。那些事情和那个我,她都忘了。

 

我的指头用力地摁在桌上,尖尖的桌角抵着手心,借着疼才维持住清明的神智。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,只见李艺彤收住了笑,假咳了一声,歉然地对我道:“想来是在下动作大了些,惊动了尊驾,污了这件上好的衣裳。尊驾不如赏脸,让在下赔一件长衫,可好?”

 

她这款款的、知书达理的客气样子,我还是第一次见,恍然被一股陌生的距离隔了开。我正茫茫然不知如何作答。只听邻座有人接话道:“这公子可是赚了,李公子家的绸缎庄,不单料子好,裁出的样式也是这江南一等一的。”

 

李艺彤朝那边款款回了个礼表谢,又转过身子来瞧我问:“尊姓?”

 

我的心脏怦怦跳动,手不免又紧紧抓着桌角,回道:

 

“在下……黄奉贤。金陵人氏。”

 

我尚存幻想,于是念出名字的时候余光紧紧盯着她,可她面上依旧挂着挑剔不来的轻浮笑颜,只把这名字又重复了一遍:“奉贤。”

 

我禁不住狠狠一颤,她念出这名字时的语调声音,与以前别无二致,突兀地勾起了我心里埋葬了许久令我痛不欲生的回忆。

 

她似乎没注意到我的不寻常,只是转头高声吆喝:“小二,酒且温着,我同这位奉贤公子走一趟。”

 

小二恭敬地笑着,将她与我请了下楼。楼下马车已备,她冲我回头笑道:“敝舍距此不过一里,本不应劳奉贤屈尊乘车,只是……”

 

她顿了顿,目光游移又垂了下,轻飘飘地道:“我身子不大好。还请你担待。”

 

我愣了愣神:“缘何——”

 

她呵呵一笑,难言之隐一般地带了过去:“两年前生了场病,忘了好多事,就此体弱了。”

 

我被梗在那里,不知做什么回应。

 

她没在意我的反应,只是一挑扇尖,轻快地探问道:“不知奉贤你此次来临安府,是有何公干么?”

 

“嗯、我……”我回过神,忙着思索一个理由,心却乱作一团,只得敷衍,“没什么、只是慕名来寻这个酒楼罢了。不日即归。”

 

李艺彤用扇子虚虚掩面,咯咯笑起来:“我还当你——刚看你有点激动,还猜你许是有什么喜事。”

 

我干干地回她一笑。“喜事”——如今之境况,到底是喜是悲,实在是辨不清晰。

 

她翘着腿,自顾自说下去,一如当年一般地话痨:“我家人常说我以前,说我性子烈,天天上蹿下跳。整天无忧无虑,一旦有个开心事情,就容易手上没有个准儿。打了杯子,碎了花瓶,或者忘了给鸟儿关上笼子门儿,都是常事。”

 

家人?

 

我敏锐地捕捉到她话语中的这个字眼,心头又给深深地刺了一下。她的家人,不是早在几年前,就一一……埋葬在了我的复国大计里了吗?

 

而如今,她却活着,纤弱却安好地在我的面前,谈吐言辞一同寻常。到底是谁,是怎样,在那个风雪交加的皇城将她带出、救活,又是怎样地藏在临安、将养了两年呢?

 

我不禁考虑起她此刻礼数周全的端庄仪表,身上熨帖得当的华美衣物,再想到她这两年的躲藏。是怎样的一番情深,才算尽机关,护她到如此……?

 

是……家人?

 

我吞了一口唾沫,冒出一个晦暗的念头。

 

她,成家了?

 





————


大概日更。

然后大概会在日更之中加一个卡朵番外吧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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