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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卡黄」姑苏辞 2

* 涉及前章剧透,建议顺序阅读。

* 附链接: 第一卷  第二卷第一章 

* 卡黄



 

第二章



一路胡思乱想着到了她的住处,踏进去时才想起看府门的牌匾,但退出去刻意看又不大好,稍稍瞥了一下,依稀是个陆字。看得不真量,但总之,绝不是李。

 

踏了进去,当头的便是一个大院子,种着郁郁葱葱的竹。我随李艺彤自廊道向内走,眼神一路扫过华美的飞檐和菱花纹的窗子,这庭院很大,布置得错落有致,可府上却静悄悄地没个人影。

 

许是察出我的疑惑,身前人转过头对我露出得体的笑:“奉贤想必听人说了,我家开个小店,境况不错。家里人赶去打点金陵分号的事情,前几日便都先去了,留我殿后处理些琐事。”

 

我茫然点了点头。

 

她将我引向侧堂的书房:“奉贤可有订下宿处么?”

 

我平顺地答:“未曾。”语毕才意识到不对处,忍不住心里斥了自己一句。

 

她果然顺着我话往下说:“那你不如就歇在这里?我们一同往金陵去,也好路上做个搭伴。”

 

我连忙拱手回笑:“怎能冒昧叨扰——”但是已显得非常刻意。

 

“许多空屋,不碍事的。”她摆摆手打断我,叫了一个下人,执意将我安顿好了。

 

 

晚饭时又是一番客套,我虚情假意应付着,徒有一颗真心昭昭却不敢向她揭晓。

 

那些前尘往事,我愿她忘记,又盼她记起。可任凭自己如何矛盾,现实已摆在面前头,再改不了了。

 

桌上的菜式都是她往日喜欢的,没了金樽玉箸,李艺彤拿筷子的样子依旧是那般别致的样子,但又似乎有些不利量、哪里不同了些。

 

我瞄着她的右手,此刻才注意到她拇指上扣着的一个夸张的翠玉扳指,许是那扳指碍着她拿筷,具体哪里不同我也分辨不出。单单偷眼看着这样的她坐在我的侧对过,听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,我就觉得眼酸酸的,好像蒙了一层薄雾。

 

——就忘了吧,忘了,也好。

 

饭吃的索然,她却还兴奋,但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疲惫,便也互相道了安各自回去。

 

 

分给我的屋子在二堂西厢,邻着一进小院,院落里仍种着竹子,晚风一吹,竹影娑娑。许是梅雨季节将至,夜晚有些滴滴答答的声响。

 

我当然是睡不着的,就坐在那里恍惚地盯着烛火晃荡,想着此时此刻睡在东厢的那人,心中惴惴生疼,不免就再次把那些许久都没有翻拣出来的记忆,在这个雨夜里重新对着月光浆洗。

 

 

——其时我刚被送到龙威卫受训,每天过的是暗无天日的生活,一日春暖花开,在营房附近的溪流打水,正好遇见一个皮肤晒成麦麸色的女孩子。

 

她拎着一双靴子,卷着裤腿赤脚站在对岸,圆溜溜的眼睛澄澈得仿佛一泓清泉,看见我也不认生,就大咧咧地笑开,说:“嘿!”

 

我和她的命运,从这里,便被打上了个死结。

 

 

自后李艺彤常在龙威卫营地突然地冒出来,笑眯眯地牵了我的手,闹着玩许多游戏。

 

我看出她是个贵胄子弟,能终日无阻拦地来往于龙威卫中的世家子弟其实并不多,但她自己不言明,我也不探问、更没有去查察。

 

我那时想,她既以真心待我,那这些没提起的事,想来都是不需在意的小事。比起这些小事,我更惊讶的是发现自己愈发在意她、也愈发盼望她的到来。总希望在刚刚结束训练回头的一刹,就可以看到她趴在有些坍圮的院墙上,冲我弯弯眼睛:“嘿!”这么打招呼。

 

不过在龙威卫没有待上多久,我勤勉的师兄、我所谓的“哥哥”就在比武里拔得了头筹。过了月余,就听说师兄被擢去太子府做太子的亲将。我则成了重点的培养对象,以后也将调拨到皇室里。

 

复仇大计就此展开。

 

 

谒见太子的那日我刻意陪伴黄秉林的身边,着了一袭粉色在太子府后院翩翩舞剑,希冀一个“偶然”引得太子的注目。这原本是计划的一环,我容姿端妍,讨来储君的赏识,那一切就好办得多。

 

可我却没曾料想,踏进院落的,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。

 

李艺彤在魏安的陪伴下一脚踏进来,还立在门口就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瞧着我。我也很惊讶地定在那里,看着她开心地咧嘴一笑,小跑过来牵住我的手,话语里是掩饰不住的雀跃:“奉贤!你怎会在这里?”

 

 

若说我活着的几年,可曾给人带来什么快乐,大概是没有的。

 

做皇子时,内忧外患,父亲疲于奔命,母后则日日望着长不大的我发愁。国破流亡时,我的脸,每每都让养我长大的师傅师兄思及前朝,徒增感伤。

 

养尊处优的环境,童心童趣的年纪,而我,却几乎不知快乐为何物。

 

似乎身边的每个人都是悲愁着脸。

 

只有她。

 

只有她,见我时,是那样、真实的快乐。扬起的嘴角,弯弯的眼睛,舒展的眉头,简单的念白里夹着三月的风,“奉贤。”

 

——那是昏暗时日的唯一光明。

 

——可我却将毁掉它。

 

我恭敬地低了低头,却没防面前人挑挑眉毛,软软的手包住我的手,指头在我的指关节无意识地搔动,一如平常地笑道:“哈哈,我没同你说过。太子殿下,是我的兄长。”

 

我垂下的面容顿时冷凝住了,我看见她袍子上翻腾着的四只盘龙,暗黄色的皇子服刺得眼睛生疼。

 

我恍惚地想,那所谓的计划,就是让我成为这个孩子的皇嫂,然后在离君位最近的地方埋葬掉她家的天下。

 

这些肮脏的东西我宁愿她什么都不知道,我宁愿她就是个普通的贵胄子弟,待我有权势时御笔一挥便可封敕身旁。可她却偏偏身陷在这场阴谋的漩涡里,毫无转圜余地。

 

“婷婷?”

 

沉浸在绝望的出神里,我这才如梦初醒,罔顾突突跳动的太阳穴,我转过脸:“哥——”

 

黄秉林自院落那边步出,惊异地看着我和李艺彤相牵的手,目光又转到她的皇子服,微微一怔就扑通一声跪了下身子:“参见三殿下。”嘴角隐约勾起。

 

我的脊背突然窜起一阵凉意,急忙抽了手去。他也收了看向这边的视线,低垂着眉眼。

 

李艺彤也笑:“听闻太子哥提了你做亲将,恭喜。起来吧。”

 

他抱拳道:“不敢。”起身时,眼神跟我一对,里头透出一股阴冷的笑意。

 

我的心里咯噔一下,完了。

 

 

计划在他朝我俩相牵的手投去的那一眼里,便陡生万变,而我置身漩涡,无力改写。

 

 

于是太子步出的时候,就正看到李艺彤追着我欢畅叙话的和美情景。

 

“这就是小幺你常提起的‘挚友’么?我当是谁。”他将目光投向黄秉林,“竟是秉林的妹妹。”

 

黄秉林垂着目光,谦卑地笑了一笑。

 

“我正想,小幺到了该好好念书的时候,是该在子弟里头找个侍读。既然这二人情谊甚笃,便让你妹妹陪小幺在我太子府受教,秉林你看可好?”

 

我垂下眼,听到身边李艺彤欢快的嗓音:“好!”

 

 

有了太子的敕命,往后的日子,我与她自然多了交集。常是她在院子的石桌上摇头晃脑子曰梦云,更多是偷偷摸摸描副绣像。她爱看书,接触了武侠戏本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,常缠我舞剑给她看,我只得笑着推脱:我耍的那些花剑,徒是好看,没什么用处的。

 

我自小受训便一直用刀,很少用剑。龙威卫是皇室忠心不二的近卫,要着飞鱼服,佩雁翎刀,在所有的场合伴在主人身旁。剑有双刃,刀只一锋。我们这种人,要的便是这种界限分明的无情。

 

可我,却有了情。

 

在李艺彤连续两天因为没有做好夫子的功课而受训后,她拉着我的袖子,从背后摸出卷成筒的一副画。我不知是什么,疑惑地接过来,抖开。

 

是一副丹青。画的是一个在树下垂着眼舞剑的少年,袍子是烈烈的金红。

 

技法青涩,却笔笔含情。

 

她望向我的眼里好像满不在乎,但垂下的手却捏紧了衣角,看我久久不语,到底还是放下姿态,忐忑问:“喜欢吗?”

 

“殿下真是妙手……”我想找点客套话躲过去,却不防对上她荡漾着水波的眼,心墙刹那坍圮,我缓了声音,回她道:“……喜欢。”

 

 

 

自后许久师兄都没有再做什么布置,渐渐的我也把计划这一茬事忘却了,终日专心陪伴李艺彤的身边习武。

 

进王府伴读的次年春天,后院树上来了一窝鸟,听人说是从隔壁少卿家跑出来的名贵鸟儿,唤作玄凤,也不知怎的就待在太子府的树上不走,想必是什么送礼的新花样。

 

且不管太子的意见,总之李艺彤对此是十分受用,接连好几天都在树底下痴呆地看着那只鸟打理羽毛,跟垂涎欲滴的猫儿似的。过了不久,玄凤竟生了一窝小玄凤,倒还真的引来了几只猫。惹得李艺彤成日忧心忡忡。

 

那日她实在忍不住了,下了决心爬上树掏鸟窝,她做这决定完全没有同我说,而正在偏院和师兄喝茶的我,恰好听得那里传来她的尖嚎。

 

我将杯子一甩,急匆匆飞了出去。

 

后院的那棵树上,李艺彤纠着眉毛紧闭着眼,死死抱着已然在断裂的树枝上下晃动。然后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动,她的身体坠了下去。

 

李艺彤——!

 

我脚尖点了一下屋瓦,展身飞了过去,空气拨动外袍,猎猎作响。千钧一发到底赶了上,让我得以将颤抖着的她捞了上来。毫发无损。

 

她缩着在我怀里像只受惊的鸟,而久久未有跌在地上,又让她颤巍巍地睁开了眼睛。那双眼湿漉漉的、眼角似有隐约水痕,那眼神定在我的脸上,由怵然变得温软。细瘦的胳膊攀上我脖颈的时候,我恍惚间竟分不清现实与梦境……

 

我低头望,她竟勾起嘴角笑了起来,环住我脖颈的胳膊用了点力气,靠近的时候,温热的呼吸打在我的脖颈上。

 

继而是潮湿的一个吻。

 

我吓得条件反射想把她给扔出去,但还好没有,回过神来却是更紧地环住她。脖颈上的口水印受了风,惹得那处凉嗖嗖的一片。我低头看那个抽了身子在我怀里弯着眼笑开的小殿下,只觉左胸膛贴着她身体的那处无端地怦怦直跳。

 

我抱着她放下来,脚尖触地的一刹,她却又反手握紧了我的手,那双眼角含泪的大眼睛直直看过来,不安地、却又满怀期待地问我:“奉贤,你会一直、一直这么卫护我,是吧?”

 

她的语气急促,眼里话里都带了丝恳求意味。我尊贵的小殿下,李家唯一的、最年幼的小公主,本来可以一身骄傲高高在上,可她却为了我一个回答,不安到将我的手捏得生疼生疼。

 

我笑了一笑,执着她的手,缓缓跪下,轻却坚定地念出流传已久的誓言:“为你举剑,为你成盾。因你而生,代你而死。”

 

抬头时,只见李艺彤定在那里,目光似水,笑靥如花。

 

桃花瓣儿扑簌落下,她将手抽去,放在我的颊侧,倾身过来,在我额头上落下一个比花瓣还温柔的吻。

 

“奉贤……我喜欢你。”

 

她说。

 

 

 

那日我仿佛踩着云彩从王府回家,踏入门扉时、正看到师兄站在前厅,身侧围了一群猫儿。

 

他蹲下身抚摸一只花猫的头,又伸出一根手指搔它的耳根,听它发出呼噜呼噜的惬意声。本是好不和谐的一幅画,我却看得十分诡异。

 

他的声音已经是成年男子一样的低沉,此刻刻意放的暖和和的,对那些猫儿道:“谢谢你们啦。”

 

脊背陡然生出一股子寒意,我意识到了什么、勉力忍着颤抖开口:“……那鸟儿,是不是也不是少卿家的……”

 

他站起身,冲我恭敬地低下头,淡淡道:“当然不是。”又说,“让它在太子府树上搭窝生蛋,很费了我一番功夫。”

 

我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,只听他接着问道:“如何,今日之事,可让她倾心了么?”

 

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,觉得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心力,只剩空落落的一个壳子立在那里,我听见自己的声音:“啊,已经……可以了。”

 

他站起身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狭长的眼睛望着我,似乎有些说不很分明的情愫一闪而过,又重归寂静:“那就,下一步吧。”

 

“下一步……?”我抬起头。

 

“嗯。江州那里,师父安排了些许人马。”他呼了一口气,“殿下知道,现在太子即将而立,正缺一个功勋……此番,我跟着他。”

 

我蓦然明了了他的意思,沉默了一会儿,艰难地开口:“那你……什么时候走?”

 

黄秉林垂着眼:“想来圣旨不日就到,我、明日就先去布置了吧。”

 

他身子一低,像一柄剑插下去一样,坚定地跪在了地上。

 

他的头深深埋着,七尺男儿,话语里竟是带了破碎的呜咽:“殿下。”

 

我头上一阵眩晕,恍恍惚惚地如同溺在水里。

 

“你、你去吧。”我听见自己说,“山高水长,多多保重。”

 

保重什么呢。我明知,他不会再回来了。

 

 

 

他没有回来。他的死,将我送进了李艺彤的府邸。

 

我被削了官,遣进李艺彤的府里。那天下雨。

 

我闭上眼睛,抬腿踏进那朱漆的门槛儿,心里清楚地知道,一切从这一步开始,都无法挽回了。

 

可抬眼的时候,却见李艺彤一个人撑一把小伞,在王府的庭院里,定定地站着。

 

她的眼睛像是浸了酒的黑葡萄,隔着雨帘,带着全部的、毫无保留的热忱望过来。她咧开嘴笑,任凭泥水溅在袍角小跑过来,伞倾至我的头顶,撑开一方碧空。

 

“殿……”我张了张口,却被她紧紧地揽在怀里。

 

她的声音颤抖着:“奉贤,从今你便是我的了。”

 

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手从她肋下穿过,颤巍巍地攥住了她的衣裳——那时的她又怎会知道,我将带给她的,是如何的一生……

 

她欣喜地带我转她的王府,从厨房到柴房,再到后院。后院的当中也栽了一棵桃树,树下放张石桌,布置和太子府一般模样。她停在那,冲我说:“往后你就在这里练武。你练武,我看书。”

 

我点了点头。心里却有些急躁,最后的最后,还是忍不住出声问她,我住哪里。

 

她瞪大眼露出极为讶异的表情,继而又咯咯地笑:“当然是我的房。”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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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天更正文+一篇番外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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