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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卡黄」 姑苏辞 完

* 君臣系列第二卷 姑苏辞

* 卡黄

* BGM:▷鶯之緒




第二日李艺彤醒在我身边,肿着眼睛,迷蒙不已,对上我的眼睛时,似乎有些含情脉脉的动容。

 

我说:“醒了?”

 

她猛地惊醒,又回复了没表情的样子:“嗯。”提起被子,将自己裸露的肩膀遮了遮,眉宇间全是不自在的神色。

 

她到底还是过不了自己的那关。

 

我禁不住转开脸去:“你先穿衣服吧。”

 

她嗯一声,细细簌簌地穿外袍。末了定在那里不动,我有些疑惑,却又不敢擅自回头,只听她别别扭扭地开口:“奉贤……”

 

“我、我身子有些软,你——你得、带我出去。”

 

我脸上一烧。李艺彤身子到底还是不好,淋了雨,又同我纠缠一夜,自然是难以走动。我将她扶下床,想架着她走出去,可她的身体却直接软趴趴地倒在我身上,连走路都要白费好多力气,扶着也是勉强。白惹出一身汗,最后只得在同样的脸红中,由我同旧时一样抱起她。

 

打横抱着李艺彤从院子里出去,结果正碰上陆婷和冯薪朵在亭子里下棋,陆婷往这边仅只无意瞥了一眼,就见那棋子从她纤细的手指间,梆当咕噜扑通,掉进了池塘里。

 

冯薪朵瞧了陆婷一眼,兀自站了起,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。

 

李艺彤挣扎着从我怀里挺了挺身,嗫嚅:“姐……我不是……”

 

冯薪朵的眉毛纠着,又舒展开来,神情复杂地负着手冲这边勾勾嘴角,懂了李艺彤没说的话。

 

“我都知道。你们先去吧。”又说,“明天的行程,我再同你谈。”

 

 

我抱着李艺彤走过庭院的廊道,听见陆婷往棋篓里扔棋子的咔哒声,然后是毫不避讳我的一声长叹。

 

我和李艺彤都沉默,待转了个弯往东厢去时,我垂眸,看到李艺彤紧闭着眼睛凄楚的容颜,心中一疼。

 

我抿抿唇,轻声问:“你……还恨我么?”

 

李艺彤睁开眼睛,自下而上看着我,苦涩地一扯嘴角:“太子哥就葬在临安城外的翠巍山上,你要我说不恨你,怎么可能呢?”

 

“可我……”她又垂下眼睛,放在我身上的手揪紧了那处的衣料,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哭腔,“黄奉贤,你说,我怎么就那么喜欢……”

 

“别说了。”我温声打断她。

 

我都知道的。

 

她若是不喜欢我。那日在一醉解千愁的顶楼,她便断不会隔着一片喧嚣嘈杂叫住我,亦不会鼓足了勇气、将我带到冯薪朵的面前。她喜欢我,才会试探我,才不舍得放我擦肩而过——我知道的。

 

风从廊口吹来,撩起我鬓角的发丝。我轻巧地带过了这个话题,转而问她:“冯薪朵刚说明日的行程,是怎么回事?”

 

李艺彤在我怀里梗了一下,瞥开有些红肿的眼睛,话说的很轻:“明日,回临安。我要朵朵送我去翠巍山那里静养,也……为太子哥守一守墓。”

 

我蓦然想起,先太子的祭日,怕不是就在明后这几日了。

 

李艺彤在我怀里缩了缩身子,垂着眼睛,蜷曲的睫毛像是蝶翼一样颤动着。我抱紧了这般柔弱的她,忽然道:“李艺彤,跟我走吧。”

 

她猛地抬起头,对着我怔了怔,好像是有点诧异我的脑回路,继而露出戏谑又疲倦的笑。

 

“奉贤,我身子不大好,此刻有些累了。你……”她的眼神往我身后一扫,“你先放我跟朵朵说说话吧。”

 

 

 

待到了傍晚时分,我才在庭院里偶遇了长身而立的冯薪朵。她似乎等我许久,见我来了,远远就冲我眯起眼睛。

 

我走过去,她侧了身,在微凉的薄暮中留给我一个模糊的侧颜。那与李艺彤相似的眼睛撇开去,开口便直指重点:“我跟发卡谈过了,她……”

 

晚秋的风掠过水面,我听见自己的心跳,听见冯薪朵无波的话语。

 

“她是当真放不下你,但也是当真恨你。”

 

我舒了一口气,沉稳地回:“我知道。”

 

“你说——要跟她远走。”冯薪朵似若无意地道,“那、皇位怎么办。你可想好了?”

 

我愣在那里。

 

冯薪朵这句话的意味,是说她没有阻拦我的意思么?

 

我强自定了定纷乱的心神,将早准备好的打算说给她。

 

“不过,你要同我说一件事。”我盯着她的面容,“你是不是……李艺彤的亲生姐姐?”

 

冯薪朵身体一滞,又爽快地承认:“是。”

 

我说:“那就好了。”

 

我早已打算好。既然冯薪朵是李艺彤的亲姐,那陆哼哼,无论是捡来的还是亲生的,就是当今李家唯一的晚辈。

 

也是唯一可以担当皇位的人。

 

我向冯薪朵说,我要带陆哼哼回去,我不会有孩子,哼哼将是我的继子,也将是未来的皇帝。

 

冯薪朵的面色又冷了:“黄婷婷,你以为,我和发卡,陆婷,还有哼哼……谁都稀罕这个破劳什子皇帝么?”

 

末了,她又叹了一口气,负手道:“但这是你欠下的……你要还,我便成全你吧。”

 

秋风瑟瑟。我单膝跪在她的面前,道:“多谢。”

 

“但这件事,先不要同发卡说。”冯薪朵道,“她为了你的事,也很纠结——此番是要去先太子那里,你且让她安心守一守他吧。待守过一段,我想,她大概就可以心安一些了。”

 

我应了。

 

定下了这桩事,约定一年之期,我将诸事办妥,便直接去临安接李艺彤。

 

冯薪朵也答应我,一年,她会照顾好李艺彤。而至于李艺彤能否迈过自己这道坎儿,则是她管不到的另一桩事了。

 

她轻轻地叹气:“我一定会照顾好她,但真的……她身体已经不大好了。”

 

我想起昨日李艺彤在床上急促喘息的样子,心下也不免紧紧的一揪。但现时的她断然是不愿与我一处的,除此之外,怕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。

 

冯薪朵走近我,犹豫地伸出手,替我掸了掸肩膀处的衣褶,头一次冲我露出宽慰的笑:“怎么?我可是药王谷的出身。你如此消沉,是怀疑我的医术,还是怀疑我对她的在乎?”

 

她话说的很柔,我眼眶一酸,拼命睁着眼噙着将落的泪,用力摇了摇头。

 

冯薪朵在我肩膀拍了拍,缓声道:“往后,你也该叫我声姐。”

 

我一眨眼,眼泪就落下来。

 

 

 

次日早晨,我在前院看见收拾东西准备出发的李艺彤。她看我的眼神带着昔时的眷恋,又夹杂着难以忽视的绝望。

 

是了,她并不知道昨日我同冯薪朵的一年之约,在她心里,约莫此一去便是永别了。

 

我想走上前去同她说明白,但又怕此刻将临先太子的祭日,她因为我的打算而心神扰动,愧疚不堪,于是几次三番话提到嗓子眼,都兀自咽下去了。

 

我天真地以为这次她仍被我蒙在鼓里了。

 

李艺彤由仆人搀扶着站在马车边上,转身,定定望我。秋风吹起她的袍角,现出她一双崭新的穿云靴。她轻轻咳了咳,下意识抽出腰间别着的扇子,许是觉得不合时宜,交待了仆人两句便给他收下去。

 

我站在廊下看着她,风来疏竹,簌簌作响。心说,李艺彤,此去一年,一定要好好的。

 

她这才重新抬起头,鬓发被风吹起,嘴唇动了动,依稀是,两个字,“保重”。随后就转了身,任风打在绸袍上、描摹出她凸起的蝴蝶骨,那背影一动,便不在我视线所及处了。

 

 

 

我晃晃脑袋,快步走去后院牵马,陆哼哼已经将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在那里等我,我将哼哼抱上马去,执了缰绳,正想奔着王城而去,只见家仆急匆匆赶过来:“公子且慢。”

 

我拽了下缰绳,道:“怎么?”

 

他双手呈上一个扇子,道:“少主人刚写的。”

 

我一怔,陆哼哼就已经替我接了过来。我扯了一个笑,由她先替我收了。对家仆道了声谢,调转马头,扬鞭直去了皇城。

 

 

我不知道的是陆婷跟冯薪朵一齐目送着我。

 

飘飘落叶里,冯薪朵在惊起的尘土后立着,沉声问:“陆婷,你说是一直等一个等不来的人比较痛苦,还是干脆地知道自己再也等不来比较痛苦。”

 

陆婷没有回答。良久,才叹了一口气,走上前去,展开一件外袍,披在冯薪朵身上。

 

“我要带李艺彤走了。你呢?你不来吗?”

 

“不了。”

 

冯薪朵转过身,替陆婷拨了拨额角的碎发,温声嘱咐:“你走时记得去北市王家取那块石材。”

 

 

 

一年之期看起来长,可事情却比我想得多许多。

 

教导陆哼哼是一桩,安抚臣子是一桩,这还都是内政。


北境原本好战,自被我调兵利用后愈发拿捏着元勋架子,想必也是虎视眈眈着中原沃土,一旦我让位哼哼,怕肯定要举兵来犯。

 

那年冬,不顾老臣的劝阻,我固执地点了十万兵马,亲征北境。酷寒之下,仗打得极惨烈,一直打到春末花谢时分,我拿自己做苦肉计中了一箭,才趁着士气昂扬直捣黄龙,攘平夷狄。

 

后来我回了金陵,没事儿的时候总是想起李艺彤留给我的那个扇子。扇面上她的题字印在上头,很豪气的五个字,一醉解千愁。我慢慢展开它,慢慢展开记忆,想起她在临湖酒楼拿着素白的扇子在虎口磕磕,想起她转过身与我隔着几张酒桌的对视,那时纨绔的笑意虽是作假,却是我最想要的真实。

 

李艺彤。

 

我就要去找你了。

 

 

待到秋日约定的一年之期,我交代了一切,在民间一片新帝登基的挂红里打马回了临安。摸进陆家巷子时,思绪太多,不小心多走了几步,眼见路边景色陌生了起来,才发觉走过了。

 

只好调转马头,又走一遭,可却望不见陆府的牌匾。

 

我突然冒出一个晦暗的念头,急急夹了马腹,向郊外奔去。

 

翠巍山离临安不过三十里,我踉跄奔上,一路摔了许多下,刮破了金红色飞鱼服的袖口。

 

踏着落叶细细簌簌前行,终于豁然开朗,而面前陈着的,赫然是两块生冷的墓碑。

 

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抽干掉了,只剩一个空壳子。

 

不。

 

不是的。

 

我摇摇晃晃走近了,在那刻着分明汉字的碑刻前颓然倒下。

 

不,不是——那墓碑又不是她,我的李艺彤是热爱游山玩水的纨绔小皇帝,贪玩儿出外跑马,总会回来的。

 

——我等她。

 

 

翠巍山的景致好,我在山阳面搭了屋,一侪油菜黄,两亩稻花香。屋后是天然的一片林子,我平素不大认得这些,直到开春才从明艳得仿佛要纵贯天地的粉色里,辨出了这一片桃花。

 

我没事时就侍弄这些植物,想着李艺彤回来的时候,当是骑术精进了,若赶巧了是个春日,在一树灼灼的桃花里勒马,那当是如何的风华。

 

桃花几许空自落,时节匆匆不待我。岁月不居,一晃几年过去,有时我也去墓碑那里看看,带着的抹布只收拾太子殿下的那块,贡品也只有他的。旁边那块墓碑积了灰,渐渐看不清字刻我也不管——在外玩耍的小皇帝,莫想筑个石头块就哄住了我。

 

后来我的膝盖愈发不好,每每泛起疼,总不免回忆起那年在雪地里的一出。计划里并未打算过这场戏,我是在求谁的体恤谁的宽恕么?是在谢罪?

 

或是真心的,在试探她的爱情?

 

李艺彤……

 

屋外雪花纷飞,我在炉火旁揉着发疼的膝盖,迷蒙地想:李艺彤,你再不来找我,我就不等你了。

 

我咳嗽两声,昏昏地睡去,醒来时身体有些发热,强自忍着,推开木屋的门。

 

天地飒白,而这飒白却并未肃清,反是一片绚烂。

 

明明昨日还是薄雪,可现时入目的,竟是一片粉白的花,雪般洋洋洒洒地顺风而舞,在空中兜过圈子,落至地上仿佛一层软毯。

 

玄妙而动人。

 

我的软靴踏过,只觉脚步异常轻盈,好似踏在云端。凭自在树下怅惘了一会,突然踩到了一处凹陷,我移开身子,在那小块的凹陷里,看到一朵压平了的桃花。

 

——马蹄印。

 

一片恍惚中,我的脑子徒然饶了许多弯,才反应过来。

 

——李艺彤?

 

我忍住眼眶的热意,展身向碑刻那里奔去。

 

其实我从没想过她还活着。

 

她的身体在那个冬日就被鸩酒毁掉,重逢之时就已然是油尽灯枯的虚弱,冯薪朵当时沉痛的表情,就算如何深究、也没什么隐藏的端倪。

 

我有时候守着澄黄澄黄的油菜花,想到这些,就不免萧瑟。

 

李艺彤也许,确实是不会回来了。

 

我快步走着,平白碾过许多落花,淌过溪流时被水激得膝盖生疼,却一步都没有停,一步比一步快。

 

视野里掠过最后一排桃树,蓦然开阔,两尊生冷的碑就在那静静立着。

 

那两个碑刻差别十分巨大,一个蒙了十年的尘土,一个被我擦得光亮可鉴。日光温和,流水渐渐,她就站在那里。

 

一袭金红色的衣裳,花瓣凌空飘飞,落在她一尘不染的穿云靴上,她倾身,纤长白皙的手指在那个蒙尘的碑刻上一划,划出一道分明的痕迹。她收了手,看了看指头上的灰,没奈何似的笑出声。

 

——仿佛是一场梦。

 

我站在原地,心脏咚咚地跳着,身体发着不同寻常的热,但却依旧勉力压着近乎要出声的呜咽。

 

身后的马发出长声的嘶鸣,她身形一顿,转过身,朝我这里望过来。

 

还是旧时那般美玉无瑕的样子,深情的眼里惊讶一闪而过,随后便是化不开的宠溺,仿佛那年王府廊下撑伞的少年,朱唇轻启,目光温柔。

 

李艺彤拍拍手上的灰尘,用扇尖指着那积灰的碑刻笑道:“奉贤,你对我未免太差了些吧。”说着,徒自唰地开了扇子,更是惊开一大片积尘。

 

她手忙脚乱,只好用扇子挡着,咳了个痛快。咳完了再看我时,眼睛是红的。我跑过去,还没来得及伸手摸摸她的眼角,就被她的话定在了原地。

 

“怎么了,哭什么?”她无措地手忙脚乱起来。

 

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。甩甩脑袋,就拿袖子去抹。

 

她却扯住我的胳膊,脸与我贴的很近:“心疼我咳么?”

 

李艺彤将手抬起,凉凉的一片贴在我的面颊。她的拇指在颊侧安抚性地摩挲,另只手将我摁在怀里,轻声掺杂调笑:“那你就应该好好打扫嘛,偏生对太子哥这么好?哪有这样的道理,明明我才是你的夫婿。”

 

我的眼泪更止不住,只把手紧紧地抱住她,头埋在她的侧颈,任泪洇湿她的领口与肩头。

 

“李艺彤……”

 

她拍拍我的背,应道:“嗯。”

 

“让你久等了。”

 

我踮起脚抱她,突然膝盖一阵钻心的疼,许是刚刚碰了冰水的缘故,禁不住打了个趔趄,身子往下一滑,就要摔倒。

 

李艺彤登时扯着我袖子将我捞上来,往下看了看,皱皱眉,“膝盖疼?”

 

我没答话。她却跟我贴了近,一手搭在我的膝弯,一施力就在我的惊呼中将我横抱起来。

 

我从未被别人如此兜在怀里,下意识地揪着她肩头的布料,提高了声音问她:“你到底是在哪里、休养成这个模样的?”

 

李艺彤笑着垂了垂眼睛,长长的睫毛上驻着温和清澈的光:“是个好看的地方,我往后一定,带你去。”

 

她的声音还是往常那样明快,不很浑厚,却有着安抚的力量。我嗯了一声,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,攀上她的脖颈。

 

“你……这些年,过得好么?”

 

李艺彤问出了声,却又自知失言,闭上了嘴巴。我抿抿唇一笑,问她可否要看我自己搭的宅子自己种的菜田,她嗯一声,我有意炫耀,就为她引路。

 

“朝东边走,出了这片林子,就是油菜。水流就是从油菜那里引过来的,绕我的房子小半圈。”

 

她就抱着我一步步朝东走,林子很大,她步伐很轻,走得不快,我随着她的脚步在她怀里一荡一荡,眼前是蓝天云朵,绚丽的桃花,和她的尖尖的下巴。

 

我在这有规律的上下颠动中,不免泛起了困意,许是这几年的等待耗尽了我大半的心力,一旦松懈下来,就觉得骨子里很累很累。我将手伸过去,碰碰她的手:“你走路有点颠当,晃得我困了。”

 

李艺彤低下头,困意里我有些看不清她的眉目,只觉她倾身过来,将一个冰凉的吻点在我的额头。

 

“困了,就睡吧。”

 

我将手搭在她抱住我肩膀的手上,撇开脸,尽了平生地羞耻心,同她道:“你陪我。好不好?”

 

怕说得不明朗,又加了一句:“我想醒来,第一个看到你。”

 

她似乎很难看到我如此的坦诚,于是咧开嘴笑了:“好。你睡吧,我一直在你身边。”手回握住我的。

 

我弯弯眼睛,放松了身体躺在她怀里,仿佛天地间再没有其他。

 

风飒飒吹过,一瓣桃花悠然朝我的眉心落下,如她轻柔的吻。

 

——艺彤。

 

我捉住手里的风,宽慰地阖起了眼。








————


True End

 

 

 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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